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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華蓋集》原文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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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華蓋集》原文精選

魯迅《華蓋集》原文精選

導語:魯迅的小說選材獨特,在題材的選擇上,魯迅對古典文學中只選取“勇將策士,俠盜贓害,妖怪神仙,才子佳人,後來則有妓女嫖客,無賴奴才之流”的模式做出了改革,以“爲人生”的啓蒙主義式的創作目的,開創了“表現農民與知識分子”兩大現代文學的主要題材。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魯迅《華蓋集》原文,希望你們喜歡

魯迅《華蓋集》原文精選

一、《答KS君》

KS兄:

我很感謝你的殷勤的慰問,但對於你所憤慨的兩點和幾句結論,我卻並不謂然,現在略說我的意見——

第一,章士釗將我免職,我倒並沒有你似的覺得詫異,他那對於學校的手段,我也並沒有你似的覺得詫異,因爲我本就沒有預期章士釗能做出比現在更好的事情來。我們看歷史,能夠據過去以推知未來,看一個人的已往的經歷,也有一樣的效用。你先有了一種無端的迷信,將章士釗當作學者或智識階級的領袖看,於是從他的行爲上感到失望,發生不平,其實是作繭自縛;他這人本來就只能這樣,有着更好的期望倒是你自己的誤謬。使我較爲感到有趣的倒是幾個向來稱爲學者或教授的人們,居然也漸次吞吞吐吐地來說微溫話了,什麼“政潮”咧,“黨”咧,彷彿他們都是上帝一樣,超然象外,十分公平似的。誰知道人世上並沒有這樣一道矮牆,騎着而又兩腳踏地,左右穩妥,所以即使吞吞吐吐,也還是將自己的魂靈梟首通衢,掛出了原想竭力隱瞞的醜態。醜態,我說,倒還沒有什麼丟人,醜態而蒙着公正的皮,這才催人嘔吐。但終於使我覺得有趣的是蒙着公正的皮的醜態,又自己開出帳來發表了。彷彿世界上還有光明,所以即便費盡心機,結果仍然是一個瞞不住。

第二,你這樣注意於《甲寅週刊》,也使我莫明其妙。

《甲寅》第一次出版時,我想,大約章士釗還不過熟讀了幾十篇唐宋八大家文,所以模仿吞剝,看去還近於清通。至於這一回,卻大大地退步了,關於內容的事且不說,即以文章論,就比先前不通得多,連成語也用不清楚,如“每下愈況”之類。尤其害事的是他似乎後來又唸了幾篇駢文,沒有融化,而急於撏撏,所以弄得文字龐雜,有如泥漿混着沙礫一樣。即如他那《停辦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呈文》中有云,“釗念兒女乃家家所有良用痛心爲政而人人悅之亦無是理”,旁加密圈,想是得意之筆了。但比起何栻《齊姜醉遣晉公子賦》的“公子固翩翩絕世未免有情少年而碌碌因人安能成事”來,就顯得字句和聲調都怎樣陋弱可哂。何撏比他高明得多,尚且不能入作者之林,章士釗的文章更於何處討生活呢?況且,前載公文,接着就是通信,精神雖然是自己廣告性的半官報,形式卻成了公報尺牘合璧了,我中國自有文字以來,實在沒有過這樣滑稽體式的著作。這種東西,用處只有一種,就是可以藉此看看社會的暗角落裏,有着怎樣灰色的人們,以爲現在是攀附顯現的時候了,也都吞吞吐吐的來開口。至於別的用處,我委實至今還想不出來。倘說這是復古運動的代表,那可是隻見得復古派的可憐,不過以此當作訃聞,公佈文言文的氣絕罷了。

所以,即使真如你所說,將有文言白話之爭,我以爲也該是爭的終結,而非爭的開頭,因爲《甲寅》不足稱爲敵手,也無所謂戰鬥。倘要開頭,他們還得有一個更通古學,更長古文的人,才能勝對壘之任,單是現在似的每週印一回公牘和遊談的堆積,紙張雖白,圈點雖多,是毫無用處的。

魯迅。八月二十日。

二、《評心雕龍》

甲 A-a-a-ch!乙 你搬到外國去!並且帶了你的家眷!你可是黃帝子孫?中國話裏嘆聲盡多,你爲什麼要說洋話?敝人是不怕的,敢說:要你搬到外國去!

丙 他是在罵中國,奚落中國人,替某國間接宣傳咱們中國的壞處。他的表兄的侄子的太太就是某國人。

丁 中國話裏這樣的嘆聲倒也有的,他不過是自然地喊。

但這就證明了他是一個死屍!現在應該用表現法;除了表現地喊,一切聲音都不算聲音。這“A-a-a”倒也有一點成功了,但那“ch”就沒有味。——自然,我的話也許是錯的;但至少我今天相信我的話並不錯。

戊 那麼,就須說“嗟”,用這樣“引車賣漿者流”的話,是要使自己的身分成爲下等的。況且現在正要讀經了……。

己 胡說!說“唉”也行。但可恨他竟說過好幾回,將“唉”都“壟斷”了去,使我們沒有來說的餘地了。

庚 曰“唉”乎?予蔑聞之。何也?噫嘻嗎呢爲之障也。

辛 然哉!故予素主張而文言者也。

壬 嗟夫!餘曩者之曾爲白話,蓋痰迷心竅者也,而今悔之矣。

癸 他說“呸”麼?這是人格已經破產了!我本就看不起他,正如他的看不起我。現在因爲受了庚先生幾句搶白,便“呸”起來;非人格破產是甚麼?我並非贊成庚先生,我也批評過他的。可是他不配“呸”庚先生。我就是愛說公道話。

子 但他是說“噯”。

醜 你是他一黨!否則,何以替他來辯?我們是青年,我們就有這個脾氣,心愛吹毛求疵。他說“呸”或說“噯”,我固然沒有聽到;但即使他說的真是“噯”,又何損於癸君的批評的價值呢。可是你既然是他的一黨,那麼,你就也人格破產了!

寅 不要破口就罵。滿口謾罵,不成其爲批評,Gentle-man決不如此。至於說批評全不能罵,那也不然。應該估定他的錯處,給以相當的罵,像塾師打學生的手心一樣,要公平。罵人,自然也許要得到回報的,可是我們也須有這一點不怕事的膽量:批評本來是“精神的冒險”呀!卯 這確是一條熹微翠樸的硬漢!王九媽媽的肞嶒小提囊,杜鵑叫道“行不得也哥哥”兒。湅然“哀哈”之藍縷的蒺藜,劣馬樣兒。這口風一滑溜,凡有緋剛的評論都要逼得翹辮兒了。辰 並不是這麼一回事。他是竊取着外國人的聲音,翻譯着。喂!你爲什麼不去創作?

巳 那麼,他就犯了罪了!研究起來,字典上只有“Ach”,沒有什麼“A-a-a-ch”。我實在料不到他竟這樣杜撰。所以我說:你們都得買一本字典,坐在書房裏看看,這才免得爲這類腳色所欺。

午 他不再往下說,他的話流產了。

未 夫今之青年何其多流產也,豈非因爲急於出風頭之故麼?所以我奉勸今之青年,安分守己,切莫動彈,庶幾可以免於流產,……

申 夫今之青年何其多誤譯也,還不是因爲不買字典之故麼?且夫……

酉 這實在“唉”得不行!中國之所以這樣“世風日下”,就是他說了“唉”的緣故。但是諸位在這裏,我不妨明說,三十年前,我也曾經“唉”過的,我何嘗是木石,我實在是開風氣之先。後來我覺得流弊太多了,便絕口不談此事,並且深惡而痛絕之。並且到了今年,深悟讀經之可以救國,並且深信白話文之應該廢除。但是我並不說中國應該守舊……。

戌 我也並且到了今年,深信讀經之可以救國……。

亥 並且深信白話文之應當廢除……。

十一月十八日。

三、《“碰壁之後”》

我平日常常對我的年青的同學們說:古人所謂“窮愁著書”的話,是不大可靠的。窮到透頂,愁得要死的人,那裏還有這許多閒情逸致來著書?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候補的餓殍在溝壑邊吟哦;鞭撲底下的囚徒所發出來的不過是直聲的叫喊,決不會用一篇妃紅儷白的駢體文來訴痛苦的。所以待到磨墨吮筆,說什麼“履穿踵決”時,腳上也許早經是絲襪;高吟“飢來驅我去……”的陶徵士,其時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了。正當苦痛,即說不出苦痛來,佛說極苦地獄中的鬼魂,也反而並無叫喚!

華夏大概並非地獄,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總充塞着重迭的黑雲,其中有故鬼,新鬼,遊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喚,無叫喚,使我不堪聞見。我裝作無所聞見模樣,以圖欺騙自己,總算已從地獄中出離[]。

打門聲一響,我又回到現實世界了。又是學校的事。我爲什麼要做教員?!想着走着,出去開門,果然,信封上首先就看見通紅的一行字: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

我本就怕這學校,因爲一進門就覺得陰慘慘,不知其所以然,但也常常疑心是自己的錯覺。後來看到楊蔭榆校長《致全體學生公啓》裏的“須知學校猶家庭,爲尊長者斷無不愛家屬之理,爲幼稚者亦當體貼尊長之心”的話,就恍然了,原來我雖然在學校教書,也等於在楊家坐館,而這陰慘慘的氣味,便是從“冷板凳”裏出來的。可是我有一種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討苦吃的根苗,就是偶爾要想想。所以恍然之後,即又有疑問發生:這家族人員——校長和學生——的關係是怎樣的,母女,還是婆媳呢?

想而又想,結果毫無。幸而這位校長宣言多,竟在她《對於暴烈學生之感言》裏獲得正確的解答了。曰,“與此曹子勃谿相向”,則其爲婆婆無疑也。

現在我可以大膽地用“婦姑勃谿”這句古典了。但婆媳吵架,與西賓又何干呢?因爲究竟是學校,所以總還是時常有信來,或是婆婆的,或是媳婦的。我的神經又不強,一聞打門而悔做教員者以此,而且也確有可悔的理由

這一年她們的家務簡直沒有完,媳婦兒們不佩服婆婆做校長了,婆婆可是不歇手。這是她的家庭,怎麼肯放手呢?無足怪的。而且不但不放,還趁“五七”之際,在什麼飯店請人吃飯之後,開除了六個學生自治會的職員,並且發表了那“須知學校猶家庭”的名論。

這回抽出信紙來一看,是媳婦兒們的自治會所發的,略謂:

“旬餘以來,校務停頓,百費待興,若長此遷延,不特虛擲數百青年光陰,校務前途,亦岌岌不可終日。……”

底下是請教員開一個會,出來維持的意思的話,訂定的時間是當日下午四點鐘。

“去看一看罷。”我想。

這也是我的一種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討苦吃的根苗;明知道無論什麼事,在中國是萬不可輕易去“看一看”的,然而終於改不掉,所以謂之“病”。但是,究竟也頗熟於世故了,我想後,又立刻決定,四點太早,到了一定沒有人,四點半去罷。

四點半進了陰慘慘的校門,又走進教員休息室。出乎意料之外!除一個打盹似的校役以外,已有兩位教員坐着了。一位是見過幾面的;一位不認識,似乎說是姓汪,或姓王,我不大聽明白,——其實也無須。

我也和他們在一處坐下了。

“先生的意思以爲這事情怎樣呢?”這不識教員在招呼之後,看住了我的眼睛問。

“這可以由各方面說……。你問的是我個人的意見麼?我個人的意見,是反對楊先生的辦法的……。”

糟了!我的話沒有說完,他便將他那靈便小巧的頭向旁邊一搖,表示不屑聽完的態度。但這自然是我的主觀;在他,或者也許本有將頭搖來搖去的毛病的。

“就是開除學生的罰太嚴了。否則,就很容易解決……。”

我還要繼續說下去。

“嗡嗡。”他不耐煩似的點頭。

我就默然,點起火來吸菸卷。

“最好是給這事情冷一冷……。”不知怎的他又開始發表他的“冷一冷”學說了。

“嗡嗡。瞧着看罷。”這回是我不耐煩似的點頭,但終於多說了一句話。

我點頭訖,瞥見坐前有一張印刷品,一看之後,毛骨便悚然起來。文略謂:

“……第用學生自治會名義,指揮講師職員,召集校務維持討論會,……本校素遵部章,無此學制,亦無此辦法,根本上不能成立。……而自鬧潮以來……不能不籌正當方法,又有其他校務進行,亦待大會議決,茲定於(月之二十一日)下午七時,由校特請全體主任專任教員評議會會員在太平湖飯店開校務緊急會議,解決種種重要問題。務懇大駕蒞臨,無任盼禱!”

署名就是我所視爲畏途的“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但下面還有一個“啓”字。我這時才知道我不該來,也無須“蒞臨”太平湖飯店,因爲我不過是一個“兼任教員”。然而校長爲什麼不制止學生開會,又不預先否認,卻要叫我到了學校來看這“啓”的呢?我憤然地要質問了,舉目四顧,兩個教員,一個校役,四面磚牆帶着門和窗門,而並沒有半個負有答覆的責任的生物。“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學校”雖然能“啓”,然而是不能答的。只有默默地陰森地四周的牆壁將人包圍,現出險惡的顏色。

我感到苦痛了,但沒有悟出它的原因。

可是兩個學生來請開會了;婆婆終於沒有露面。我們就走進會場去,這時連我已經有五個人;後來陸續又到了七八人。於是乎開會。

“爲幼稚者”彷彿不大能夠“體貼尊長之心”似的,很訴了許多苦 然而我們有什麼權利來干預“家庭”裏的事呢?而況太平湖飯店裏又要“解決種種重要問題”了!但是我也說明了幾句我所以來校的理由,並要求學校當局今天縮頭縮腦辦法的解答。然而,舉目四顧,只有媳婦兒們和西賓,磚牆帶着門和窗門,而並沒有半個負有答覆的責任的生物!

我感到苦痛了,但沒有悟出它的原因。

這時我所不識的教員和學生在談話了;我也不很細聽。但在他的話裏聽到一句“你們做事不要碰壁”,在學生的話裏聽到一句“楊先生就是壁”,於我就彷彿見了一道光,立刻知道我的痛苦的原因了。

碰壁,碰壁!我碰了楊家的壁了!

其時看看學生們,就像一羣童養媳……。

這一種會議是照例沒有結果的,幾個自以爲大膽的人物對於婆婆稍加微辭之後,即大家走散。我回家坐在自己的窗下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而陰慘慘的顏色卻漸漸地退去,回憶到碰壁的學說,居然微笑起來了。

中國各處是壁,然而無形,像“鬼打牆”一般,使你隨時能“碰”。能打這牆的,能碰而不感到痛苦的,是勝利者。——但是,此刻太平湖飯店之宴已近闌珊,大家都已經吃到冰其淋,在那裏“冷一冷”了罷……。

我於是彷彿看見雪白的桌布已經沾了許多醬油漬,男男女女圍着桌子都吃冰其淋,貝許多媳婦兒,就如中國曆來的大多數媳婦兒在苦節的婆婆腳下似的,都決定了暗淡的運命。

我吸了兩支菸,眼前也光明起來,幻出飯店裏電燈的光彩,看見教育家在杯酒間謀害學生,看見殺人者於微笑後屠戮百姓,看見死屍在糞土中舞蹈,看見污穢灑滿了風籟琴,我想取作畫圖,竟不能畫成一線。我爲什麼要做教員,連自己也侮蔑自己起來。但是織芳來訪我了。

我們閒談之間,他也忽而發感慨——

“中國什麼都黑暗,誰也不行,但沒有事的時候是看不出來的。教員咧,學生咧,烘烘烘,烘烘烘,真像一個學校,一有事故,教員也不見了,學生也慢慢躲開了;結局只剩下幾個傻子給大家做犧牲,算是收束。多少天之後,又是這樣的學校,躲開的也出來了,不見的也露臉了,‘地球是圓的’咧,‘蒼蠅是傳染病的媒介’咧,又是學生咧,教員咧,烘烘烘……。”

從不像我似的常常“碰壁”的青年學生的眼睛看來,中國也就如此之黑暗麼?然而他們僅有微弱的呻吟,然而一呻吟就被殺戮了!

五月二十一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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