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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讀《水滸》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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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讀《水滸》的小孩

龍應臺:讀《水滸》的小孩

講完了一百回《西遊記》之後,媽媽開始講《水滸》。魯智深那胖大和尚愛喝酒、愛吃狗肉,動不動就和人打羣架,樂得安安哈哈大笑。

智深睡的時候,鼾聲像打雷,半夜起來,就在那佛殿上大便小便——安安捏着自己的鼻子,說:“好臭。”可是咯咯笑個不停。

媽媽心中暗想:這書是不是要壞了我的生活教育?暫且說下去:那魯智深哪,喝醉了酒,半夜裏搖搖晃晃回到山廟,山門關了,他用拳頭打門,砰砰砰砰像打鼓一樣。敲了一會兒,扭過身來,看見門邊一個金剛,大罵:

“你這個鳥大漢!不替我開門……”

跳上去就拆,把金剛的手摺斷了,拿那斷手去打金剛的腿,打得撲撲撲,泥工和顏色都掉下來了……安安圓睜着眼睛,聽得入神。媽媽在想:呀,這不是和文革小將破四舊一樣嗎?

等到安安聽見魯智深將兩個潑皮一腳踢到糞坑裏頭時,他笑得趴在牀上,直不起身來。

少華山上有三個強人,帶着七百個小嘍羅,打家劫舍——“什麼是打架、節射?”

打家劫舍呀,就是一家一家去搶東西,強盜嘛!

安安點點頭,媽媽繼續:這三個強盜——嗯——三個好漢呀,一個是神機軍師朱武,很聰明;第二個強盜——呃——好漢呀,是陳達;第三個好漢是用一口大桿刀的楊春。這些好漢住在山寨中,需要錢用的時候,就下山去要買路錢,記得李忠和周通嗎?他們持兵器攔在山路上,喝道:“兀!那客人,會事的留下買路錢!”那客人中有人拿着刀來鬥,一來一往鬥了十幾回合,小嘍羅一齊擁上來,把那些過路的客人殺死大半,劫走了車子財物,好漢們唱着歌慢慢地上山……安安蹙着眉尖,一動也不動不知在想什麼,媽媽則聲音越來越小。

講到宋江和婆惜的那個晚上,媽媽就有點結結巴巴的緊張。

婆惜說,要我還你這個信不難,有三個條件:第一,你寫張紙,任我改嫁。

媽媽瞥了六歲的小男孩一眼,說,這一條沒什麼不對,就是離婚證書嘛!他們不再相愛了,所以要分開

安安點點頭。

第二條,我頭上戴的,我身上穿的,家裏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寫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嗯,媽媽好像在自言自語似地說,這條也不過分,財產本來就該夫妻共有,分手的時候一人一半,對不對?

安安點點頭,深表同意:“我跟弟弟也是這樣。”

第三條,梁山泊送你的一百兩金子要送給我——這,就太貪心了,你說呢?

安安做出義憤填膺的表情,“對,好貪心的女人!”

宋江來掀被子,婆惜死不讓,搶來搶去,拽出一把刀子來,宋江就搶在手裏,婆惜見刀就大叫“黑三郎殺人啦!”叫第二聲時,宋江——媽媽住了嘴,眼睛盯着書本——“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娘頸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幾自吼哩。宋江怕她不死,再復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

“怎麼樣了媽媽?”

哦——嗯——嗯——宋江一生氣就把婆惜給殺了。媽媽說,匆匆掩起書,然後,官府要抓宋江,所以宋江就逃到梁山泊去了。晚安!睡覺了。

“媽媽,宋江也是個好漢嗎?”燈關了之後,黑幽幽裏安安發問。

媽媽將他被角紮好,親了下他額頭,輕聲說;“他不是好漢,好漢不殺人的。睡吧!”

“可是梁山泊上一百零八個都是好漢呀?!”安安不甘心地踢着被子。

“拜託——”媽媽拉長了聲音,“明天再說好不好?”

明天,明天真是一眨眼就到;媽媽坐在兒子牀頭,眼睛盯着新的一段發呆。

“那婦人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骯膊,扯開胸膊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裏銜着刀,雙手去挖開胸膊,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

後來,媽媽喝了一口水,說,因爲潘金蓮害死了武大,所以武松爲哥哥報仇,殺死了潘金蓮,也上山做強盜——呃——好漢去了。我們跳到第廿八回好嗎?

武松被關着的時候,有個管營,就是管牢房的啦,天天給他送酒送向來。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個管營在快活林開個酒肉店,利用牢房裏的囚犯當保鏢、打手,過路的人都要先得到他的許可才能去做生意,“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閒錢,月終也有兩三百兩銀子……”

媽媽頓了一下,心想,這不就是地痞流氓黑手黨在索取保護費嗎?

管營的生意壞了,因爲有個傻大個兒,外號叫蔣門神的,功夫比他還好,酒肉店的生意都被他搶去了。所以武松非幫忙不可。

“這就是爲什麼管營每天給武松送酒送肉!”媽媽若有所思地看着安安。

安安帶着期待的興奮,問:“那武松去打了嗎?打了嗎?”

武松就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闖到蔣家酒店,把蔣門神的酒店打個稀爛,把蔣門神打個半死……“不行!”媽媽突然“叭”一聲蓋上書,神情堅決,站了起來,“安安,這武松簡直就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地痞流氓,他根本不是英雄,水滸傳我們不讀了,換換換!換書!”

安安苦苦哀求,做媽媽的不爲所動,不知道在對誰生氣似地關了燈,走出了房門。

藉口還在找書,媽媽有好幾個晚上沒說書。有一天下午,媽媽坐在二樓書房裏寫什麼東西,耳裏忽有忽無的聽着窗下孩子們嬉鬧的聲音。突然,她停下筆來,孩子們似乎在和過街的老人談話,其中有安安的聲音,不清楚在說些什麼。

過了一會兒,又是孩子們和過街的老人交談的嘰嘰喳喳聲。重複幾回之後,媽媽實在好奇了。她趴在窗上,伸出半個身子往下看。

六歲的安安和對門五歲的弗瑞弟,各人手裏揮舞着用竹竿和破布紮起的旗子,站在人行道的兩邊。一個提着菜籃的老婦人蹣跚而來,兩個小男孩攔在她面前,把旗子交叉,擋着路,安安用清脆的德語說:

“嘿!過路的客人,留下買路錢!我們兄弟們需要點盤纏!”

老婦人呵呵呵笑起來,說:“哎呀!光天化日之下碰到強盜!我沒有錢,可是有巧克力,行不行?求求你們!”

兩條好漢睜着晶亮的眼睛,看着老婦人枯槁的手臂伸進菜籃子裏。

“好,放行!”安安威武地施發口令;兩支旗子撤回,讓出路來。

這條街的一端是個老人院,另一端是個超級市場;安安顯然專找老人下手。

在兩個強盜尚未來得及逮到下一個老人之前,媽媽已經離開了窗口,赤腳飛奔下樓,奪門而出氣急敗壞地,正要破口大罵,安安興高采烈地迎上來,一邊揮舞着旗子,一邊大聲說:

“媽媽媽媽——你看你看,我們打家劫舍了好多巧克力;弗瑞弟也有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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