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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蘭:風外杏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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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蘭:風外杏林香

羅蘭:風外杏林香

時間:一個秋日黃昏。

地點:牙科醫院的候診室裏。

椅子上坐着六七個人。有人在看報,有人在打盹,有人在以焦急不安的神情望着那扇垂着樓花簾飾的玻璃門。

只有靠近茶几那裏,那個中年紳士安閒地坐着。

他剛吸完一枝煙。現在,他捻滅了菸頭,把身子靠向那沙發的椅背,微微擡起他那兩條長長的臥蠶眉,和炯炯有神的眼,去看他對面牆壁上掛的那張字畫,看得很專心。

右邊靠牆壁的這排沙發上,坐着一位女士,她看着他,看了好一會兒了。現在,她的眼光隨着他的,也轉向了那幅字畫。

上面寫的是一串甲骨文。仔細辨認,纔看出來寫的是:

“南天好,風外杏林香,

求智求仁名並立,

壽人壽世利同長,

齊祝萬年昌。”

是董作賓寫的。每一個字都是一張畫。

她把目光從字畫移向了那紳士。他仍在專心地欣賞那上面的字,他那黑黑的眼瞳,專注在那個“風”字上。

甲骨文的“風”,怎麼看,怎麼像是一個在風中傲然而立的紳士,那衣袂被風向後掃去,像西方人穿着燕尾服,在風中。

穿燕尾服的倒不只是西方人,東方人也穿,在婚禮的時候,在二十多年前,那時候,她才20歲。

她不想再去看那甲骨文,她在看這紳士。

他的鬢髮斑白,襯着方方正正的臉型。由側面看去,那鼻子是他整個面貌的主題,而最能說明他的性格的還是他的嘴脣,方方的,下脣比上脣略微厚一些。不知他笑起來的時候,那牙齒是否還那麼均勻?

來看牙,中年人的毛病了。

他的灰色西裝,質料很考究,黑皮鞋也是上好的紋皮。

他略微側過頭來,眼光從甲骨文移向屋頂那新型的風扇,這一個動作,使她心裏跟着動了一下:

“沒有錯。一定是他!”

他比以前胖了一些,胖得不少。因此,在他身上已找不到那靈活利落的神情,但是,這一個動作,卻使她捕捉到了他性格中的那一點對外界事物熱切的關注與好奇,他什麼都要看看,都要研究研究,他是閒不住的。

只是胖了一點而已。當然,鬢上的星霜,眼角邊的魚紋也是以前所沒有的,但是,這並沒有妨礙他的神韻。

“一定是他了!”她下着結論。

她動了動身子,去向隔座的一個女人商借她手中的報紙。她的動作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飽滿的眼神向她移了過來,帶着男人們對婦女注意時的那份含蓄與禮貌,他迅速地把眼光掠過她光滑整齊的髮型,和那屬於中年婦人的雅緻的風韻。他把眼光收斂到那張甲骨文上,那個“杏”字,和那個“林”字,帶着郊野自然的姿態,使他感覺到林木的芬芳和瀟灑。

她等待他的反應,但是,他望着那“杏林”兩個字,並未泄露出一絲他內心的感覺。

“那麼,他是不認識我了!”她想。看着自己的手,和放在膝上的軟軟的手袋,那裏面有一個小小的鏡子,假如不是爲了禮貌,她會把小鏡子打開來,看看自己,看看自己是否變得太多,多到喚不起他一絲一毫的記憶。

二十四年,足夠使一個女人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了。她的手,按着那軟軟的手袋,感覺到裏面那個小小的鏡子,也感覺到那圓圓的鏡面,怎樣反映出她的面容。

眉毛經過修飾,比以前細了,而且長了。

眼睛卻比以前鬆了,也沒有以前那樣大了。鬆弛的眼皮,蓋住了那漆黑眼珠的一部分。皮膚有了皺紋,沒有以前那一層奪人的光彩了。嘴脣不會老,但老的是它兩旁的紋路,即使不笑,也無法抹去了。

上好的化妝品,和精細的化妝,曾使她以爲可以拉回那逝去的青春,而在年輕粗率的少女面前沾沾自喜過;但是,現在,當她希望他能認出她來的時候,她才猛然醒悟到,化妝實在只能使她更不像她自己,把那僅餘的一點青春的尾巴也抹去了。

年齡改變一個女人的程度,遠比男人爲多,難怪他認不出來了。

她的眼光從他鬢旁移向他的下額,那方方的下頦;他的領子一定不再是15英寸,而至少是17英寸了。那漿硬的白襯衫,襯着淡灰色起深紅斑點的領帶,上面有一枚細長的鑲着寶石的領帶夾。她注視着那枚領帶夾,想到他比以前考究多了。

而他的眼光卻由那“風外杏林香”移回來,移到了她那整齊雅緻的髮型,“如果沒有那幾根白髮就好了!”他想。

由那髮型,他的目光移向了她的面頰。拋開了那面頰的象牙色和口紅的桃紅色,他注意到那行將消失的酒渦的痕跡。

就在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的那一刻,她把目光由他胸前的別針收回來,發現了他的凝注。

眼睛與眼睛相接的一刻,他怔了怔,她開始向他微笑。

微笑裏沒有那漩轉的酒渦,卻有那聰敏柔媚的眼神。他的眼光在那眼神裏搜尋,搜尋着她的善意。

“不認識我了吧?”她低低地說,儘量打算不引起其他候診的人們注意。

還是有幾個人擡頭看他們。有人從診療室走出來,有人被叫進去,他和她就在這一瞬間被放過了。

“我一直在注意你,覺得好像……”

他走過來,坐在剛剛空下來的位子上。

“我以爲你一直在看甲骨文。”

“是的,我在看甲骨文,我是想從那‘風外杏林香’的想像中,找到答案。”

她笑了。眼光在他鬢髮間盤旋。

“風外杏林香?”她說。

“這裏沒有杏林,北方纔有,我們每年春天都去看杏花。那時候……”

他頓了頓,眼光從她溫和的微笑移到她黑色典雅的旗袍,停留在她衣襟上。他笑了笑,接下去說:

“年輕的時候,真是——”

“真是傻!”她替他說。

他搖了搖頭,加一聲嘆息在微笑星,說:

“不是。我是說,年輕的時候真好!肯去做傻事,真好!”

她跟着他的微笑也在笑。笑容裏透着倦怠和悵惘。

帶着不知從何說起的困擾神情,她換一個比較輕易的話題。

“不知道你也在臺灣。”她說。

“我也不知道你在臺灣。”

“一直在臺北?”

“不。原來在南部糖廠,最近才調來臺北的。你呢?”

“我一直在臺北。”

他想要問什麼,頓了頓,沒問出來。

還是她問:

“你——結婚了吧?”

“結婚了。”他的這三個字和嘆氣一同出來的,臉上卻帶着安閒的笑。

“是誰?”

“邢玉梅。”

“結果還是她!”她的驚奇隱藏在笑容裏。

“想不到嗎?”他很沉靜。

“哦!想不到。”

“你以爲我該再費些事去找一個好的?”

她搖頭。笑容在她臉上閃爍。

“那你想不到的是什麼?”

她仍在搖頭。

“哦!你以爲我會一輩子也不結婚?”

停止了笑,對他注視了一刻,說:

“不會的。你不是那種一輩子也不結婚的人。”

“這就對了。所以我娶了邢玉梅。”

“那時候,你可並不喜歡她。”

“當然。那時候,我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以爲自己該有權摘下一顆天上的星。”

他臉上的笑容停留在眉宇間,眼睛卻去看那“南天好”的字畫,一副對自己嘲諷而又寬恕的樣子。

“我早就認出了是你。”沉了一會,她說。

“爲什麼不招呼我?”

她想了想,擡起眼睛看他。

“怕你不理我。”她說。

“怎麼會?”

“怎麼不會?”

“我又不是小孩子!”他嘴角在微笑,眼神很溫和。

從他溫和的眼神中,她搜索着。

“我以爲你會恨我。”她口氣很輕鬆,眼瞼卻垂下來,眼光就落在他那灰色西褲利落的褶痕上。

“當時是有一點。”他變換了一下坐的姿勢。

那條利落的褶痕從她目光中移開去,她擡起頭來,看了看他,他沒有看她,卻接着說:

“現在不了。”

“真的?”

“當然。”

“那時候,真是不講道理!”她對自己搖頭。

“女孩子,總是那樣的,喜歡去傷害愛她的人。”

“邢玉梅就不是。”

“她是個平凡的女孩子。”

“看來,平凡比不平凡好得多了。”

“也許是的。”

她沉默,沉默了一會,又問:

“真的不恨我?”

“當然。”

“讓我現在向你道個歉吧!”她說。

他看了看她,梳着雅緻的髮髻,精細的化妝,掩不住臉上細細的皺紋,一串歲月在他腦中掠過。

他搖頭微笑,說:“爲那麼久以前的事情道歉,何必呢?”

“看來,你是真的不計較了。”

“當然。”

她靜下來,診療室又走出來一個人,另一個人被叫了進去。

“蘇莪林好吧?”他問。

儘管那聲音很沉穩,但仍顯得有點突如其來。

她擡頭看了看他:“你還記得他?”

“怎麼不記得?”

“他不在此地。”她說。

“哦?我以爲你們結婚了!”

“我們是結婚了。”

“那麼,現在?”

她揚了揚眉毛,說:“現在離婚了。”

“哦!那真遺憾!爲什麼呢?”

“因爲他太風雅!”

“你不是就喜歡他的風雅?”

她搖搖頭,微笑,沉落在回憶裏。

“我還記得他送你的那首詩。”他說。

“哦?你還記得?”

“是你拿給我看的。”

“我好殘忍!”她歉咎地說。

“那詩寫得真好!我還記得兩句。”

“哦?哪兩句?”

“他說:‘你那杏形的眼瞳,圍着如湖水般的淡藍,’那句子多美!我永遠也寫不出來,難怪你喜歡他!”

她微笑,鬆弛的眼皮在微笑時更顯得鬆弛,眼梢下垂。

“那杏形的眼瞳”已無處尋覓,現在,這眼睛是蝌蚪形,拖着長長的尾巴。

他把眼光由她的眼睛上收回來,無目的地在牆壁上巡迴了一週,才問道:

“你們怎麼會分手的?”

“他把那句詩又送給了別人。”

“哦!真想不到。”他說。

“你該說,你早就想到。”她說。

“也許我該那樣說。那麼,你現在呢?”他問。

“一個人,在做生意。”她說,很平靜。

“做生意?”

“想不到吧?”

“哦!真想不到!做什麼生意?”

“房地產,股票,另外,我還教教家館。”

“教家館?”

“是的。我教英文。”

“哦!我記得你英文很好。”

“沒想到在這裏派用場,是不是?”

“其實,你如果做生意,就不必再教家館,何必這樣忙呢?”

她低了低頭,打開手袋,拿出一個小小的金色煙盒,彈開了盒蓋,遞給他一支香菸,她自己也拿了一支,說:

“就這樣,我還是嫌我空下來的時間太多了。”

他掏出打火機來打火,幫她點着了香菸,再去點他自己的。噴出一口煙,然後把打火機慢慢地放回西褲的小口袋裏。慢慢地說:

“剛纔,我一直看那‘風外杏林香’,就在想,那時候,和你去看杏花。杏花好看吧?”他說了一半,突然向她發問。

“當然好看,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她歉咎地笑。

“你只顧欣賞杏花。”

“你只顧估計那杏林有多少畝,能出產多少杏,又能做多少杏仁。”她笑。

“對了!所以你說,我們談不來。”

“真的是談不來。”

“所以,儘管我連燕尾服都定好了,你還是從我身邊逃開了,嫌我太不風雅。”

“實在用不着那樣認真的。”她噴出一口煙,在煙霧裏,她眯起了眼睛,輕輕地說:“其實,我也並不真正計較你是不是風雅。”

“我知道,你只是不愛我而已。”

“其實,也並不是不愛你。”她說。

他坐直了身子,從煙霧裏朝她注意地望着,說:

“當然是不愛我。你愛的是蘇莪林!我知道。”

看見他的眼光,她笑了笑,說:

“年輕的時候,根本也鬧不清自己究竟愛誰不愛誰。”

“那是因爲什麼呢?”

“女孩子愛的只是一些幻想。”

“你說的可能是實話。”

“當然是實話。”

“於是,你嫁給了蘇獲林。”

“於是,我的幻想終於不能持久。”

“我以爲他比我會欣賞春花秋月,該適合你的。”

“他會欣賞春花秋月,適於任何人。”

“他使你傷心了?”

“不!應該說,他使我領悟了。”

“嗯?領悟什麼?”

“領悟了婚姻是一件很現實的事,需要忠誠比需要幻想多。人生也是一件很現實的事,需要物質比需要精神多,所以,我做生意。”

“所以,我娶了邢玉梅。”

“她比我聰明些。”

“不!你應該說,她比你的機會少一些。她是個平凡的女人。”

“你們現在不是很好嗎?”

“開始的時候,也爭吵過。”

“爲什麼呢?”

“因爲她不想從我身邊逃開。”他笑。

她也笑。

“是真的。年輕人,對得來容易的東西,不免覺得平淡。”他說。

“現在呢?”

他坐直了身子,把菸灰彈到菸缸裏。

“現在,她是個幸福的胖太太,我是個幸福的胖先生,孩子們是幸福的胖娃娃。”

“那真好!幾個孩子?”

“四個。”

“夠她忙了!”

“她喜歡忙家事。”

“不喜歡杏花?”

“這裏沒有杏花,她從來不關心外面的花,她只關心客廳瓶子裏的花。”

“你的家一定很舒服。”

“還不錯。什麼時候請你來玩。”

“我要去的。”

“我給你一張卡片。”

“謝謝你。”她接過那張卡片。

“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地址?”

她想了想,說:

“我會去看你們的。”

診療室又走出來一個人,護士朝她招一招手。

“你先吧?”她朝他客氣着。

“不。你先吧!我等一會。我只是檢查一下牙齒,沒有什麼。”他說。

“那麼,一會見。”

她站起來,朝診療室走去。

今天要鑲上面整排的日齒,把那副臨時的義齒拿下來,她把頭仰向診療椅的靠墊。

時光從天花板的方格間移了回來,二十四年!

健朗的男人和遲暮的女人!

羅曼蒂克的女人和腳踏實地的男人!

失去的歲月!

放過的愛情!

一連串如麻醉針般刺痛的經歷!

杏花……

寫詩的男人!

平凡的女人!

幸福的胖太太!幸福的胖先生……

寂寞空曠的房間,

冰冷的牀!

股票的行情,

厚重而擁塞的義齒……

張開嘴!咬緊!再咬緊!好!

醫生的眼鏡。

她把手握緊,捏皺了的名片掉在地上。

“我不會去看他的!”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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