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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人的家園 ——程黧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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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人的家園 ——程黧眉

浪人的家園 ——程黧眉

幾年前的一個夏天,我一個人站在長江邊的碼頭上,等候過江。

那個時候我還很年輕,長髮披肩,一襲布衣長裙拖到腳面,腕上套着一個紫紅色的粗大漆木手鐲,很有些天涯浪女的味道。

長江水渾濁而平靜,逆着下午的陽光,淅淅地流淌。有一個變了形的我的影子,影影綽綽地在水面盪漾,心裏突然就有一種孤獨的感覺,這一時,這一刻,腳下的這一方土地,緊緊地裹着我,我好像在雲層中飄浮,那種居高臨下俯瞰般的幻覺陽光穿透的所有目及之處:江岸、樹木,遠處若隱若現的村莊,以及這個人聲鼎沸的碼頭,清晰得如同早已留在記憶中的底片。我看得清眼前的這一切,但唯獨,我看不清我自己。

只有江面上我的倒影,在陽光下,一晃一晃的。

浪人的家園 ——程黧眉

當汽笛長鳴時,我看到一隻大雁撲棱棱地從江面上掠過。我不知道這個季節有沒有雁陣,所以我也不清楚這隻雁子究竟是真實的亦或是我的虛幻,反正那時掠過的這隻孤雁正適合我那個時候的心境———一個人在途上的心境。

這隻孤雁增加了我那時在旅途的悵惘心懷,它飛來的時候不曾帶來什麼,飛走的時候卻牽去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迷惑———它來自哪裏,又要在怎樣的時候到達一個怎樣的地方?就像這個水中我的倒影,是什麼契機讓我在這樣的時空界限映入水面,而不是一個什麼別的渡口,或海岸?而我站在這裏的全部意義,終究是個怎麼樣的因果?

或許,我已經白髮蒼蒼的時候,會在某一個陽光也是這麼燦爛的下午,再一次站在這裏,等候過江。

那個時候,我會有怎樣的答案?

小姐,請問是哪裏人?

我仰起臉,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長髮,黑色T恤,那條骯髒不堪的牛仔褲彷彿坐過無數候車室,只是他身後背了一塊畫板,使人覺得他像一個流浪的藝術家。

經常在旅途中面對這樣的問話,每每這時,我啞寂無言。

我望着江的對岸———那裏有一片長滿桑葉的地方,那便是我的血脈之緣,就在老屋後面的桑園裏,至今,仍埋葬着五十年前我的祖父年輕的白骨,他終年守在那裏,日日夜夜;而我自己的故鄉呢?卻在那遙遠的出生地,那裏的冬季漫天飛雪;長大以後,長年棲居的地方,則是那遠離故鄉的繁華都市……

究竟,我是哪裏人?

望着那張臉———那張實際上比我還年輕但卻似歷盡滄桑的臉,我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便有一張大紙遞了過來,上面一幅素描:一條無始無終的江水,從紙的這一端流到另一端,岸邊站着一個長髮的女人,女人的面孔模糊不清,只有那長長的裙襬,隨風飄蕩着,那種動感很強很細膩的長裙,可以看出作者的用心與功力。

在畫的右上角,不經意地題着一行小字,很難認的那種狂草:來無影去無蹤———浪人的家園。

等我擡起頭,那個男人已走遠。

而留在手裏的這幅畫,卻彷彿一張孤單的旅行車票,沒有始發站,更沒有終點,畫面上的女人,從哪裏來,又要去向何方?

這江水邊孤獨的女人啊,腳下的江水便是她的家。

那個男人之於我,我之於這條長江水,都是似曾相識的那種感動,那麼,我們夢中尋覓的家園,是不是近在眼底?

曾經,我在漫飛的大雪中,尋找我的家。那年我十二歲。

一直羨慕流浪的人。小的時候,看到衣衫襤褸的拾荒者,心裏有說不出的空悵。我故鄉的拾荒者,大都是無家可歸的人,他們操着不知是何方的口音,也不知他們來自哪裏,晚上到哪裏去度夜,但在我那時的心目中,他們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自由流浪者,他們每日每日揹着竹簍,在大街小巷走走停停,看有什麼東西可拾撿。他們不爲上班的人流所驅趕,不用怕上學遲到,更沒有父母老師的管制,他們遊哉悠哉的步履和閒雲野鶴般的神情,謎一樣地吸引着年少的我。

於是,就有了第一次流浪的經歷。

那是一個冬日的傍晚,因爲北方的城市緯度較高,天黑得便早,到放學時,天色已經黑透了。那天下午有一個小測驗,平日早早交卷的我卻一直捱到最後,我爲自己“偉大的計劃”而激動不已,坐立不安地對自己說:等一等,晚些,再晚些。最後在老師驚奇的催聲下,我才摒住呼吸交上了卷子,生怕被老師看透心思地跑出大門,到了外面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拔腿就往與家相反的方向奔跑。我知道前方不遠是媽媽工作的大學校園,也許會遇上媽媽或熟人,那樣我的計劃會全部落空,於是就偷偷地沿着校園外面的羊腸小道躡手躡腳地走,做賊般的緊張,又充滿了流浪的快感。

就這樣走哇,漫無目的,隨心所欲,直走到城市的燈火逐漸遠去,直走到晶瑩的雪姑娘歡快地迎接我,她們不停地親吻我的面頰,然後融化在我的脖頸下,我要用我的身體爲她們取暖啊!我的心懷就是她們的家。

我陶醉在自己創造的幸福之中,被自己的行爲深深地感動着,就這樣走下去有多麼好,永遠沒有作業,永遠沒有親人,只有雪姑娘伴着我,一直走……

直到紛飛的大雪迷住了我的雙眼,我才發現,我已找不到回家的路……

許多年後的一個夜晚我踏上南去的列車,去到那片長滿桑葉的地方憑弔我祖先的家園。車窗外的黑色羣山,城市的燈火、小山村的幽靜交迭閃現着神祕、喧鬧和溫寧,襯托着車窗上一個年輕婦人的安然面孔,這時她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在雪地裏流浪的少年,心裏竟有些感動,此刻她已經學會安靜地守候着屬於她自己的一份人生而不再去“流浪”,但她內心深處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便都不可避免地成爲人生旅途的漂泊者,每一個人的家,都不再是心靈永久的駐地,它只是一個令人懷想的灑滿陽光的月臺,或者是細雨霏霏的江岸,而我們的心靈,正負載着一葉葉舟楫,到處流浪,到處尋覓,向着那並非墓地的靈魂的家園。

我還想起幾年前的夏天,長江邊的長髮女人,以及那個流浪的藝術家。許多年過去了,世界之於我們未有不同,它不會因爲我們某一個人的改變而有任何改變,就像那個夏天長江邊上水中的倒影,它出現的時候,江水無波無瀾,它消失的時候,江面仍是靜若處子,而我們年輕的生命,正隨着那江水,嘩嘩流過。

想起泰戈爾的詩: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經飛過。人生無悔的境界,便浸透在翅膀之中了。

生命僅僅一程,但是每一個驛站都鮮花盛開。那麼享有燦爛的生命便是一種雲海飄遊,只要記住不悔,在你的生命裏,就只有真誠、勇氣和坦蕩如砥,每一個人的真正生命,都在自己靈魂的最深處,漂泊本是我們的旅程,等到了歸期,便會有一個美麗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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