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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葛格和底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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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葛格和底笛

龍應臺:葛格和底笛

1

吃晚飯的時候到了,安安卻不見蹤影。

媽媽扯着喉嚨呼叫了一陣子之後,開始尋找。遊戲間燈還亮着,散着一地的玩具。沙發墊子全被卸了下來,東一塊西一塊地搭成一座城堡。安安在哪裏?剛剛還在城堡底下鑽來鑽去。

三歲的弟弟(念做“底笛”)已經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兩條腿晃着晃着。哥哥(念做“葛格”)吃飯羅!

草地上都結了冰,天也黑了,安安不可能在花園裏。這孩子野到哪裏去了?媽媽漸漸生起氣來。

臥房黑着,媽媽捻亮了燈,赫然發現安安蜷曲在被子裏頭,臉埋在枕頭上,只露出一點腦後的頭髮。

生病了嗎?媽媽坐到牀上,掀開被子,把孩子扳過來。

安安一臉的眼淚。枕頭也是溼的。

“怎麼了?”媽媽驚異地問。

不說話。新的淚水又沁沁涌出來。

“到底怎麼了?你說話呀!”

搖搖頭,不說話,一臉倔強。

媽媽就知道了,現在需要的不是語言。她把安安抱起來,摟在懷裏,像摟一個嬰兒一樣。安安的頭靠在媽媽肩上,胸貼着媽媽的胸。安靜着。

過了一會兒,媽媽輕聲說:“現在可以說了嗎?誰對你不起了?”

安安坐直身子,揉揉眼睛,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沒有啦!只是看到你剛剛去抱弟弟那個樣子,你一直在親他,看着他笑……我覺得你比較愛弟弟……”

媽媽斜睇着安安,半笑不笑地說:

“你現在還這麼覺得嗎?”

安安潮溼的眼睛微微笑了,把頭埋在母親頸間,緊緊緊緊地摟着。

2

媽媽不是沒有準備的。

安安近四歲的時候,媽媽的肚子已經大得不像話,好像一個隨時要掉下來的大西瓜。安安把耳朵貼在這個大西瓜上,仔細聽裏頭的聲音;聽說裏頭那個傢伙會游泳,有點兒笨,可是長得還可愛。我們兩個本來都是天上的小天使,是上帝特別送給媽媽做女人的禮物。最重要的是,裏面那個傢伙出來的時候,會給我從天上帶個禮物來。

飛飛從肚子裏頭出來的時候,果真帶來了一個給哥哥的禮物:一輛會翻筋斗的越野跑車。安安覺得,這嬰兒雖然哭聲大得嚇人,可是挺講信用的,還可以忍受。

媽媽聽說過許多恐怖故事,都跟老二的出生有關。老大用枕頭悶死老二;老大在大人背後把老二的手臂擰得一塊青一塊紫;老大把熟睡中的老二從牀上推下去;老大用鉛筆刺老二的屁股;老大用牙齒咬老二的鼻子……媽媽私下希望那從子宮裏帶出來的越野跑車會軟化老大的心,不讓他惡從膽邊生,幹下不可彌補的罪行。從醫院回到家中之後,她就有點提心吊膽的,等着賀客上門。

住對面的艾瑞卡第一個來按鈴。媽媽斜躺在客廳沙發上,正摟着嬰兒喂着奶,當然是媽媽自己身上的奶。艾瑞卡手裏有兩包禮物,一踩進客廳就問:“老大呢?”

安安從書堆裏擡起頭,看見禮物眼睛一亮。

艾瑞卡半蹲在他面前,遞過禮物,說:

“今天是來看新寶寶的,可是安安是老大,安安更重要。艾瑞卡先給你禮物,然後纔去看弟弟,你同意嗎?”

安安愉快地同意了,快手快腳地拆着禮物。艾瑞卡向媽媽那兒走去。

“你怎麼這麼聰明?”媽媽又是感激,又是佩服。

“哎呀——”艾瑞卡把“呀”拖得長長的,一面用手無限溫柔地撫着新生嬰兒柔軟若絲的頭髮,“這可太重要啦!我老二出生的時候啊,老大差點把他給謀殺了,用枕頭壓,屁股還坐在上面呢!用指頭掐,打耳光,用鉛筆尖……無所不用其極哩……”

她壓低了聲音說:“小東西真真美極了……”

臨走時,艾瑞卡在大門口又親了親安安,大聲對媽媽喝着:“我覺得還是老大比較漂亮,你說呢?”

然後搖搖手,離去。

此後,媽媽發現,人類分兩種:那做過父母的,而且養過兩個孩子以上的,多半和艾瑞卡一樣,來看嬰兒時,不會忘記多帶一份給老大的禮。那不曾做過父母或只有獨生兒女的,只帶來一份禮。

他們一進門就問:

“Baby在哪裏?”

爲他們開門的,只比他們膝蓋高一點點的老大,站在門邊陰影裏。

他們大步走向嬰兒小牀,低下頭去發出熱烈的讚賞的聲音:

“看那睫毛,多麼長,多麼濃密!看那頭髮,哇,一生下來就那麼多頭髮,多麼細,多麼柔軟!看看看!看那小手,肥肥短短的可愛死了……”

客人努起嘴脣,發出“嘖嘖”的親嘴聲,不時“哦——吔——啊”做出無限愛憐的各種表情。

老大遠遠地看着。

客人把禮物打開:“你看,淺藍的顏色,最好的質料呢!Baby的皮膚嫩,最配了……”

“來來來,讓我抱抱Baby……”

客人抱起香香軟軟的娃娃,來回跟着,嘴裏開始哼起搖籃曲,眼睛眯起來,流露出萬分沉醉的柔情蜜意。

老大在遠處的臺階上坐下來,手支着下巴,看着這邊。

直到走,客人都沒注意到客廳裏還有另外一個孩子,一個他本來認識的孩子。

晚上,該刷牙了,老大爬上小椅子,面對着洗手檯上的鏡子,左看看,右看看,看自己。

“喊?”媽媽好奇地瞅着。

“媽媽,”老大的眼睛不離開鏡子裏的自己,“媽媽,我的睫毛不長嗎?”他眨眨眼睛。

“長呀!”

“不密嗎?”

“密呀!你怎麼了?”

“媽媽,”他的眼睛有點困惑地盯着自己,“我的頭髮不軟嗎?我的手,媽媽,我的手不可愛嗎?……”

媽媽放下了手中的梳子,把老大擁進懷裏,竟覺得心酸起來。

3

那香香軟軟的娃娃開始長成一個白白胖胖的小鬈毛。一頭鬈髮下面是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睜開來看見世界就笑。媽媽看着他,覺得自己像被一塊大磁鐵吸住了,怎麼也離不開那巨大的魔力。她着迷似地想吻他,幫他穿小衣服時、喂他吃麥片時、爲他洗澡時、牽着他手學走路時,無時無刻她不在吻着娃娃的頭髮、臉頰、脖子、肩膀、肚子、屁股、腿、腳指頭……她就這麼不看時間、不看地點、忘了自己是誰地吻着那肥嘟嘟的小鬈毛。

同時,老大變得麻煩起來。

該刷牙的時候,他不刷牙。媽媽先用哄的,然後用勸的,然後開始尖聲喊叫,然後開始威脅“一、二、三”,然後,媽媽把頭梳拿在手上,老大捱打了。他哼哼啊啊地哭着,這才蹬上了小椅子,開始刷牙。

該吃飯的時候,他不吃飯。

“我不吃。”他環抱着手臂,很“酷”地揚起下巴,表示堅決。

“爲什麼?”

“我不餓。”

“不餓也要吃。定時定量還需要解釋嗎?”媽媽開始覺得這六歲的孩子真是不可理喻,都六歲了!

那兩歲的小鬈毛一旁快樂地吃着麥片,唏哩嘩啦地發出豬食的聲響。他擡起臉,一臉都是黏黏糊糊的麥片,媽媽撲哧笑了出來。

“我不吃。”老大再度宣佈。

媽媽整了整臉色,開始勸,然後開始尖聲斥喝,然後開始威脅“一、二、三”,然後,媽媽把木匙拿在手裏,老大捱打了。他哼哼啊啊地哭着,這纔開始低頭吃飯,眼淚撲簌簌落在飯裏。

媽媽覺得累極了。她氣急敗壞地說:

“從起牀、穿衣、刷牙、洗臉、吃飯……每一件事都要我用盡力氣纏三十分鐘你才肯去做——我怎麼受得了啊你?”

她用手扯着前額一撮頭髮:“你看見沒有?媽媽滿頭白髮,都是累出來的,你替我想想好不好?媽媽老死了,你就沒有媽了……”

老大止住了眼淚,只是低着頭。

“哥哥笨蛋!”

那小的突然冒出一句剛學來的話,在這節骨眼用上了。媽媽忍俊不住想笑,看看老大緊繃的臉,只好打住。

“哥哥該打。”

小的覷着媽媽掩藏的笑意,討好地再加上一句,大眼睛閃着狡獪的光。媽媽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老大漲紅了臉,推開盤子,憤然站起來,走了出去。

媽媽愣了一下,趕緊跟了過去。

4

“你比較愛弟弟。”

安安斬釘截鐵地說,兩手抄在褲袋裏。

媽媽坐在樓梯的一階,面對着他,一手支着下巴。

“你說說看我怎麼比較愛弟弟。”

“他可以不刷牙,他可以不吃飯,他可以不洗臉……他什麼都可以我什麼都不可以!”

“安安,”媽媽儘量溫柔地說,“他才兩歲;你兩歲的時候也是什麼都可以的。”

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媽媽:“我兩歲的時候也那麼壞嗎?”

“更壞。”媽媽把稍微有點鬆動的老大拉過來,讓他坐在自己膝上,“你兩歲的時候,家裏只有你一個小孩,你以爲你是國王,天不怕地不怕的。現在弟弟什麼都得和你分,可是你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和全部的世界就屬於你一個人。所以你那時候比現在的弟弟還壞哪!”

“哦——”老大似乎是理解了,又似乎是在緬懷過去那美好的時光。

“媽媽問你,現在新衣服都是買給誰的?”

小鬈毛也早來到一旁,跪在地板上玩汽車,嘴裏不時發出“嘟嘟”的聲音。

“我。”

“對呀!弟弟穿的全是你穿過的舊衣服對不對?”

老大點點頭。他已經沒有氣了,但他享受着坐在媽媽膝上暫時獨佔她的快樂。

“好,每個星期五下午媽媽帶誰去看戲?”

“帶我。”

“好,晚上講《西遊記》、《水滸傳》、侯文詠頑皮故事、小野的綠樹懶人——是給誰講的?”

“給我。”

“冬天爸爸要帶去阿爾卑斯山滑雪的是誰?”

“我。”

“誰可以用那個天文望遠鏡看月亮?”

“我。”

“安安,”媽媽把兒子扳過來,四目相對,“有些事是六歲的人可以做的,有些是兩歲的人可以做的。對不對?”

“對,”兒子點頭,“可是,我有時候好羨慕弟弟,好想跟他一樣……”

“這麼說——”媽媽認真地想了想,問道:“你要不要也穿紙尿褲呢?”

“啊——”安安驚跳起來,兩隻手指捏着鼻子,覺得很可笑地說:“不要不要不要——”

他傍着小鬈毛趴在地上,手裏推着一輛火柴盒大小的誓車,口裏發出“打滴打滴”的警笛聲,和弟弟的載豬車來來回回配合着。

兩個頭顱並在一起,媽媽注意到,兩人頭髮的顏色竟是一模一樣的。

5

媽媽在花園裏工作。她把鬱金香和水仙的種子埋進地裏,希望春天來時,園子裏會有風信子的香味。鬱金香不香,但那花花綠綠的蓓蕾十分美麗,而且拇指姑娘應該就是從鬱金香的蓓蕾里長出來的。

穿過廚房,她沒忘記往熱騰騰的烤箱望了一眼,時候還沒到。在洗手的時候,飛飛踱到她身邊來,有事沒事地叫了聲“媽媽”。她“嗯”了一聲,徑自走出洗手間,想想,什麼地方不對,又回過頭來,往下仔細地看了看小鬈毛。

她呆了。

老二身上的套頭毛衣上全是洞,大大小小歪七豎八的洞,剪刀剪出來的洞。燈心絨褲腿被剪成碎條子,像當年嬉皮穿的鬚鬚牛仔褲一樣,一條長一條短。

老二一身破爛不堪的衣服,像個叫化子似地站在那裏。他在那兒微笑着,臉上還剛巧黏着一粒飯。

“你你你——”媽媽倒抽一口涼氣,這才又看見他的襪子也剪了幾個大洞,露出腳指頭。

老二天使似地微笑着:“哥哥弄的呀!”

媽媽從喉嚨裏發出一種野獸呻吟的聲音,衝上樓去,猛力推開安安的房門;安安正坐在地上組合一艘船。

“安安。”媽媽極兇狠地大聲吼着。

“嗯?”安安揚起臉。

“弟弟身上的衣服是誰剪的?”媽媽龐大的身軀堵在門口,兩手叉着腰。

老大欲言又止,瞥了媽媽一眼,把頭低下去,半晌,幽幽地說:

“媽媽,對不起。”

“對不起也沒有用,你暴殄天物——”想想孩子大概聽不懂,媽媽連珠炮般接下去:“你破壞東西呀你人家索馬利亞的孩子餓死了你還會把好好的衣服剪壞而且剪刀傷了人怎麼辦你究竟在打什麼主意你?”

“本來,”安安喏喏地小聲地說,“本來是想試試那把新剪刀有多利……”

“後來呢?”媽媽竟然又想笑了。

“後來……我也不知道哇……不知道怎麼就剪了那麼多洞……我氣他。”聲音小得快聽不見了。

“什麼?”媽媽以爲沒聽清楚。

“我氣他。”

掛着一身破布的老二從媽媽腿後鑽了過來,挨着老大坐下。

“把手伸出來。”媽媽說。

老大很快地把手藏在衣服裏,連聲說:“不要打不要打……”老二伸出兩手環抱着哥哥的頭,把整個身子覆在哥哥身上,大聲叫着:“不要打不要打……”

兩兄弟相依爲命地抱成一團。再擡起頭來時,發現媽媽已經不在那兒了。

一屋子的蛋糕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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