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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談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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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談跳舞

張愛玲:談跳舞

中國是沒有跳舞的國家。從前大概有過,在古裝話劇電影裏看到,是把雍容揖讓的兩隻大袖子徐徐伸出去,向左比一比,向右比一比;古時的舞女也帶着古聖賢風度,雖然單調一點,而且根據唐詩“舞低楊柳樓心月”,似乎是較潑辣的姿態,把月亮都掃下來了,可是實在年代久遠,“大垂手”“小垂手”究竟是怎樣的步驟,無法考查了,憑空也揣擬不出來。明朝清朝雖然還是籠統地歌舞並稱,舞已經只剩下戲劇裏的身段手勢。就連在從前有舞的時候,大家也不過看看錶演而已,並不參加。所以這些年來,中國雖有無數的人辛苦做事,爲動作而動作,於肢體的流動裏感到飛揚的喜悅,卻是沒有的。 (除非在揹人的地方,所以春宮畫特別多。)浩浩蕩蕩的國土,面沒有山水歡呼拍手的氣象,千年萬代的靜止,想起來是可怕的。中國女人的腰與屁股所以生得特別低,背影望過去,站着也像坐着。

然而現在的中國人很普遍地跳着社交舞了。有人認爲不正當,也有人爲它辯護,說是藝術,如果在裏面發現色情趣味,那是自己存心不良。其實就普通的社交舞來說,實在是離不開性的成分的,否則爲什麼兩個女人一同跳就覺得無聊呢?

裝扮得很像樣的人,在像樣的地方出現,看見同類,也被看見,這就是社交。話說多了怕露出破綻,一直說着“今天天氣哈哈哈”,這“哈哈哈”的部分實在是頗爲吃力的;爲了要避免交換思想,所以要造出各種談話的替代品,例如“手談”。跳舞是“腳談”,本來比麻將、撲克只有好,因爲比較基本,是最無妨的兩性接觸。但是裏面藝術的成分,如果有的話,只是反面的:跳舞跳得好的人沒有惡劣重拙的姿態,不踩對方的腳尖,如此而已。什麼都講究一個“寫意相”,所以我們的文明變得很淡薄。

外國的老式跳舞,也還不是這樣的,有深豔的感情,契訶夫小說裏有這麼一段,是我所看見的寫跳舞最好的文章:

〖……她又和一個高大的軍官跳波蘭舞;他動得很慢,彷彿是着了衣服的死屍,縮着肩和胸,很疲倦地踏着腳。——他跳得很吃力的,而她又偏偏以她的美貌和赤裸裸的頸子鼓動他,刺激他;她的眼睛挑撥的燃起火來,她的動作是熱情的,他漸漸的不行了,舉起手向着她,死板得同國王一樣。

看的人齊聲喝采:“好呀! 好呀!”

但是,漸漸的那高大的軍官也興奮起來了;他慢慢地活潑起來,爲她的美麗所克服,跳得異常輕快,而她呢,只是移動她的肩部,狡猾地看着他,彷彿現在她傲了王后,他做了她的奴僕。 〗

現在的探戈,情調和這略有點相像,可是到底不同。探戈來自西班牙。西班牙是今窮地方,初發現美洲殖民地的時候大闊過一陣,闊得荒唐閃爍,一船一船的金銀寶貝往家裏運。很快地又敗落下來,過往的華美只留下一點累贅的回憶,女人頭上披的黑累絲紗,頭髮上插的玳瑁嵌寶梳子;男人的平金小褂,鮮紅的闊腰帶,毒藥,巴首,拋一朵玫瑰花給鬥牛的英雄——沒有羅曼斯,只有羅曼斯的規矩。這誇大,殘酷,黑地飛金的民族,當初的發財,因爲太突兀,本就有噩夢的陰慘離奇,現在的窮也是窮得不知其所以然,分外地絕望。他們的跳舞帶一點淒涼的酒意,可是心裏發空,再也灌不醉自己,行動還是有許多虛文,許多講究。永遠是循規蹈矩的拉長了的進攻迴避,半推半就,一放一收的拉鋸戰,有禮貌的淫蕩。

這種囉嗦、現代人是並不喜歡的,因此探戈不甚流行,舞場裏不過偶然請兩個專家來表演一下,以資點綴。

美國有一陣子舉國若狂跳着 Jitterbug①(翻譯出來這種舞可以叫做“驚蟄”),大家排隊開步定像在幼稚園的操場上,走幾步,擎起一隻手,大叫一聲“哦咦!”叫着,叫着,興奮起來,拼命踢跳,跳到筋疲力盡爲止。倦怠的交際花,商人,主婦,都在這裏得到解放,返老還童了,可是頭腦簡單不一定是稚氣。

孩子的跳舞並不是這樣的,倒近於伊莎多娜·鄧肯②提倡的自由式,如果有格律,也是比較悠悠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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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Jitterbug,吉特巴舞,一種隨着爵士音樂節拍跳的快速舞。

②伊莎多娜·鄧肯(Lsadora Duncan,1878-1927),美國女舞蹈家,現代舞派創始人。

印度有一種瘋狂的舞,也與這個不同,舞者劇烈地抖動着,屈着膝蓋,身子矮了一截,兩腿不知怎樣絞來絞去,身子底下燒了個火爐似地,坐立不安。那音樂也是癢得難堪,高而尖的,抓爬的聒噪。歌者嘴裏就像含了熱湯,喉嚨顫抖不定。這種舞的好,因爲它彷彿是隻能如此的,與他們的氣候與生活環境相諧和,以此有永久性。地球上最早開始有動物,是在泥沼裏。那時候到處是泥稻,終年溼熱。樹木不生,只有一叢叢壯大的厚葉子水草。太陽炎炎曬在污黑的水面上,水底有小的東西囊動起來了,那麼劇烈的活動,可是沒有形式,類如氣體的蒸發。看似齷齪,其實只是混油。齷齪永遠是由於閉塞,由於局部的死;那樣元氣旺盛的東西是不齷齪的。這種印度舞就是如此。

文明人要原始也原始不了;他們對野蠻沒有恐怖,也沒有尊敬。他們自以爲他們疲倦了的時候可以躲到孩於裏去,躲到原始人裏去,疏散疏散,其實不能夠——他們只能在愚蠢中得到休息。

我在香港,有一年暑假裏,修道院附屬小學的一羣女孩搬到我們宿舍裏來歇夏。飯堂裏充滿了自制服的汗酸氣與帆布鞋的溼臭,飯堂外面就是坡斜的花園,水門汀道,圍着鐵欄杆,常常銑欄杆外只有霧或是霧一樣的雨,只看見海那邊的,抹青山。我小時候吃飯用的一個金邊小碟子,上面就描着這樣的眉彎似的青山,還有綠水和船和人,可是漸漸都磨了去了,只剩下山的青。這碟子和一雙紅骨筷,我記得很清楚,看到眼前這些孩子的苦惱,雖然一樣地討厭她們,有時候也覺得漠漠的悲哀。她們雖然也成天吵壤着,和普通小孩沒有什麼不同,只要一聲叱喝,就統統不見了,彷彿一下子給抹掉了,可是又抹不乾淨,清空的飯堂裏,黑白方磚上留着橫七豎八的鞋印子和溼陰陰的鞋臭。她們有一隻留聲機,天到晚開唱同樣的一張片子,清朗的小女子的聲音唱着:

我母親說的,

我再也不能

和吉卜西人①

到樹林裏去。

①吉卜西人,通譯吉卜賽人(Gypsy),一個過着遊蕩生活的民族。原住印度北部,10世紀前後開始流浪到世界各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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